还是这棵歪脖树,还似乎是不久前的场面,结果又被似乎像上帝无所不在的范大妈碰上了。她这一回不是嘿嘿冷笑,不是连忙报告,而是猛扑过来,像老鹰抓小鸡般的,想一把攫获住阿芳,撕个粉碎似的。
阿宝也诧异范大妈那凶恶枭厉的样子,而阿芳——她不像今天这样见过世面——被那五官挪位,肉丝都横起来的脸,吓得直索索发抖。尤其那沙嘎的声音:“你干什么?你想在这儿干什么?……”如同多年不上油的车轴在转动,使人感到扯心拉肺一样的难受。她求援似的叫了一声:“大哥——”期望着阿宝,此时此地也只有他能证明,她在这巷子里,除了歇歇脚,什么坏事也没做。阿宝这个人,虽然有那种胎里带的软弱,但他的同情心,也并不比别的正直的人少一点。不过,自觉地位卑下,力量微薄罢了。但今天,也不知从哪凭空增添一股勇气,竟敢斗胆拦住范大妈,护住已不知所措的阿芳。
范大妈胳膊一震,没想到一个软柿子捏的阿宝,竟敢公然抗拒或者蔑视她的权威。开头,她只是出于一种好意,认为这棵歪脖树,肯定有找替身的吊死鬼在作祟,朱大姐上吊未成,现在又来个讨死的。所以,她恶狠狠地扑过去,倒不冲阿芳,是冲阿芳背后那个伸出尺把长鲜红舌头的吊死鬼。她看不见,但她相信有。实际上她有点迷信,而且她认为自己佩戴的“文革”期间很盛行一时的革命装饰品,具有某种降妖伏魔、驱邪避秽的功能。这自然是可笑的,有些荒诞不经。可她,却是至诚地相信,你拿她有什么法?正如她早年间装神弄鬼一样,硬说有位仙姑附在她身上。搬到危楼以后,还闹过两回,她丈夫那样狠狠揍她,也无济于事。一折腾就是半天,遍地打滚,口吐白沫,还说一些莫名其妙的鬼话。看来,只有鹤翔庄的自发功可以解释这种悖谬了。但是,胳膊震麻以后,立刻意识到这是妨碍她履行职责。一种似是天赋神权,范大妈批准自己监管坏人,并且防范那些可能沦为坏人的好人。前者如黑五类,黑九类;后者则由她疑神见鬼去画圈。至少在危楼里,能够让她放心的,绝对纯粹的好人家是没有的。甚至像孤儿出身的阿宝,她也总用眼角的余光瞟着点儿,好像他那样节衣缩食,揣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和野心似的。尤其有一回,邮局把一笔汇往灾区的百元款项,东找西查,终于证实是他寄的,并退还给他的时候,阿宝死活不认这个账。这件事轰动危楼,它使人们看到虽然卑微,虽然无足轻重,虽然像躲在窝里不敢探头的鸟那样的人,有颗多么良善的心。尽管他非常节省,但并不吝啬。可范大妈却从此认定阿宝的钱来路不正,于是他成了她心目里另册上的人。“好!你竟敢和盲流串通一气!”马上严词责问,“她干吗的?她找谁?她有证明吗?她什么成分?你——”范大妈转脸对阿芳,“走,跟我到街革联去谈谈!”